鸿最讨厌水了，在他看来，水就是杀人的恶魔。

他亲眼目睹了那场千禧年的大洪水，倒灌的海水滔天，仅在一夜之间就将半个虎王国夷为平地。鸿又何尝不曾是无家可归之人，好在王国在废墟下求得新生。鸿看着荒土上重新长出了嫩芽，自己重新有了家，因此他无论什么时刻都相信希望的存在。

但这并不能改变鸿对水的看法，要不是洪水后全国流行起来的全民游泳课，他或许这辈子都不会下水了。可即使在王国最好的游泳老师的指导下，在没克服对水的恐惧之前，鸿的学习效果实在不理想。他总是不理解为什么别人能够面不改色地将全身没入冰冷的水里，难道他们不怕被水底吃人的妖怪抓走吗？鸿很难在水里张开手脚，就算周围人都告诉他那是水的浮力导致的，鸿还是认为一定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抓着自己。

现在，又是这种糟糕的感觉。

鸿能感觉自己在越坠越深，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明明可以一走了之却要以直面最深的恐惧为代价，跳进海里去救一个才认识不久的人。《王国统治法》将这类行为列入十大不明智之举，《领袖的修养》更是认为怜悯之心过重者不适合做一国之君。可鸿早就受够了这些条条框框的规矩，或许他的确不适合做一名领袖，因为他从来都是跟着自己的想法行事。这种特立独行的性格让王国上下都对这位未来的国王很失望，谁又能想到，身负重任的继承人竟然在大选开始前一年选择去世界各地旅行？

鸿不在乎，并不是他不在乎这片土地上的子民，而是他不在乎那些他不关心的人的看法。如果拥有了王国最高的权力却成了最不自由的人，又有什么意义？所有人都认为鸿是个四处玩乐的花花公子，只有他自己不这么觉得。要是他能有选择的余地，鸿宁愿放弃无数人垂涎的权力，去追寻梦寐以求的自在生活。没人想在这样的年纪去坐在谈判桌上和一群心机很重的老头老太太博弈，也没人有理由仅凭几句话就去决定别人的命运。鸿不愿意做被统治者，同样也不想做统治者。

一人一马，鸿在一年的时间内走遍了王国周围的地区。他看过阿斯特湾的日出，也听过圣彼得堡的钟声。他遇见过谈吐优雅的贵族绅士，也碰见过衣衫褴褛的街头乞丐。旅途的最后一站，他拜访了佛洛兹镇，一座流浪汉聚集的城市。在这里没有什么秩序，颠沛流离的人们遵行着自己的行事规则。这里有拉拢生意的商人和掮客，也有像鸿一样的旅行者，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却没有多严重的治安问题，人与人之间似乎达成了一种无形的默契，因为所有人都为了生活拼命挣扎着。

谈到此行最大的收获，或许是鸿在众多的流浪汉中竟认出了一个在史书上记载几近灭绝的种族——极地狼族。可惜的是，他们不再有传闻中那般晶莹洁白的毛发，而是在常年的流浪生活中变得邋遢不堪，人口数量也急剧减少。鸿在这里认识了现在的师傅，以及漂泊多年后定居于此的数量稀少的极地狼族。

佛洛兹镇几乎是在王国的最南边，紧贴着大海，因此每逢台风暴雨少不了洪涝灾害。巧合的是，狮族与狼族所在的草原就在这片海的对岸。虽说近些年王国计划在沿海地区修起运河，多年后的佛洛兹镇也许会是个贸易中心，但在这个设想实现之前人们依然采用老式的货船出行。于是身强体壮的年轻小伙鸿为了和当地人打好交道，无奈成为了一名船夫——这个他曾经最害怕的职业。日出载着师傅出海捕鱼，日落在夕阳下的沙滩踱步，鸿在忙碌中找到了他真正想要的生活。

但自己真的还能继续享受这种生活吗…如果，连活下去都做不到的话。

鸿和师傅凭借着出海的经验，算是还平稳地度过了风暴，可他们却发现拉格纳不见了。聚光灯打在小船周围的水面，鸿看到了海里群鱼环绕的奇观和被包裹在其中的熟悉身影。几个月海上生活的经验告诉他，这群杀人鱼唯有发现新的猎物才可能离开。

该怎么办？

鸿没有在船上找到有什么能帮上忙的东西，仅有的一些捕鱼用的饵料和渔网显然也不足以引走如此多数量的鱼。不过既然拉格纳可以吸引到它们的注意力，那么自己行不行呢？

鸿摸了摸自己结实的手臂，好歹也是练过的当家子，单论体型其实鸿和拉格纳相差并不大。鸿又回头看了一眼师傅，果然师傅也在看他。仅一个眼神交汇，两人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师傅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鸿的水性并不好，也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他，那么不如相信这个傻徒弟，相信鸿在过去数月学到的处理海上突发事件的经验能应用到实践中来。

即使早就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在身体触碰到凉飕飕的海水的那一刻，鸿还是慌了神。这里不再是游泳池了，这是深海，深到没有边际的海。深入骨髓的寒冷很快将他包裹，海水从来都不温润，化作尖刀在麻痹中割断鸿的每一根神经。好在鸿还是尽快调整好了状态，观察起周围的环境。他选的入水点离拉格纳在的位置并不远，只要自己制造出点声响，不出意外能吸引到部分的鱼群。

但鸿没想到的是，那些色带鱼比他想象中的敏感性更强。鸿不是专业的跳水运动员，入水时发出的巨大声响足以让这群海洋猎手注意到它们的新猎物。就在鸿思考下一步对策的时候，危险已经在迅速靠近。

海洋中的浩大声势让鸿猛地回过神来，他的周围已然聚集起了一群色带鱼，并且数量还在以惊人的速度增加。随后鸿陷入了和拉格纳一样的境地，他惊恐地看着那些鱼儿在反复的盘旋环绕中变出怪异的球形气团，一场杀人泡泡秀正在揭开帷幕。

鸿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未曾想到杀人鱼的进攻速度如此之快，快到自己甚至都还没适应海水的温度。鸿眼看马上就要被包围，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他用游泳课上学到的技巧笨拙地移动着身体，可海里的浮力明显比普通的游泳池大得多， 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需要全身施加力气，那么没有规划的体力消耗无疑是致命的。鸿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尽量放轻自己的动作，控制四肢只在前进时发力。

但为什么自己在不停向下沉？鸿明明是朝着水面游去，却眼睁睁看着水面上的光亮离他越来越远。更绝望的是，这种下沉的速度还在加快，仿佛真有来自海底的神秘力量抓住了他。鸿不得不加大动作的幅度去平衡身体，同时这意味着体力流逝的加剧。鸿能感到肌肉的酸痛感正在蔓延开来，他马上就要坚持不住了。

然而，在用光力气之前，鸿觉得自己可能先会因为缺乏氧气而沦为海鱼的饲料。在咸海水的长时间冲洗下，鼻翼两侧开始延伸出疼痛让呼气都变得难受万分。鸿还发现，不小心喝入的海水竟然反在让他的身体不断丧失水分，肺里传来的灼烧感让他又想喝进更多的海水来减轻这种感觉，实则无济于事。

鸿似乎陷入了一个难以逃脱的死循环，他终于明白为何长辈们都说不要去招惹海洋，而他即将因为这次教训成为牺牲品。但至少下海的目的达成了…鸿看着周围越来越大的色带鱼圈竟然笑了出来，结果又呛了口水进去。这绝对是他与水打交道最多的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可是自己凭什么要付出这样的代价去救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呢？鸿不知道，也不愿意再想下去，他不希望抱着遗憾和疑惑迎接死亡，但他还是想知道——

如果我在这里倒下了，王位会让谁来当呢？…弟弟，还是妹妹？

可鸿终究没能等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先是身体彻底失了平衡，接着是大口大口的海水灌入他的胃里。这次不会有人再来救他了，他又一次为冲动付出了可怕的代价。王宫里的那些人看到这一幕，估计都会笑话自己吧。

鸿在失去意识前，感到他被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握住了手腕。

他要沉入大海了吗？

快点，再快点！

拉格纳屏住呼吸，再一次加快了速度。鸿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沉，拉格纳只能用一只手臂绕过肩膀将鸿的身体揽住，另一只手划开周围的水波，侧泳拖带着缓缓上游。这个过程并不轻松，无时无刻不在压榨拉格纳的身体极限。更糟的是，他直感到阵阵毛骨悚然，那是被海洋天敌盯上的恐惧感。拉格纳不敢回头看，只顾朝着海面上的天空伸手游去。他听见了巨鲸的轰鸣，他在巨鲨掀起的海浪中穿行。深绿的海草凶残地挥舞着附肢，拉格纳拼了命地躲开。他知道身旁游过的鲜艳鱼群并非给他送行，而是想要留下那些鲜活的生命。很快，拉格纳感觉不到自己的体温了，全身蔓延的冰冷快要让他失去身体的控制权。他揽住鸿的那只手臂也早就没了知觉，可大脑里的判断告诉他无法在这时停下查看鸿的情况。

时间似乎没在流逝，又好像是没了概念。缺氧带来不仅是头晕和恶心，还有全身器官收缩的剧烈疼痛，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拉格纳把头猛地冲出水面的那一刻才有所好转。他看见了浓烟背后的繁星，感受到了海风从未有过的温暖。不远处的灯光闪烁，小船上摇晃的灯塔在此刻的静寂中照亮了整个世界。聚光灯转了几圈后打在了拉格纳疲惫的脸上，波光粼粼的海面指引出一条光明的道路。

拉格纳揽着鸿沉浮前进，风暴后的空气清新又恬淡，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终于，拉格纳拽着船上投下的绳子，把湿透的身体带离了水面。鸿的师傅也没能收住情绪，颤抖着双臂将拉格纳肩上的鸿接过，带进帘布内的房间。拉格纳也没坐下歇息，赶紧查看鸿的情况。

“太好了…还有脉搏！爷爷我来吧，船头那边需要有人看着。”拉格纳握住鸿冰冷的手腕，感到生命之火还在跳动。但在吸取了刚才的教训后，他对师徒俩驾船时的专注度实在不敢苟同。而在随时有可能发生覆潮浪的汪洋大海，无人驾驶听起来不是个明智的选择。师傅点点头，放下鸿的胳膊去了甲板。拉格纳感激这般无言的信任，尽管他不知道这种信任感由何而生。现在，他也该行动起来了。

落水急救同样是狮群必修的课程，虽已是数年前的知识，但真在实际用到的时候其实并不陌生。拉格纳先试着解开鸿的蓝色披巾，这块布竟在风浪中存活了下来，但却因为潮湿变成了紧缩的一团。接着是解开披巾下的袈裟，让鸿的呼吸更顺畅。有些尴尬的是，对拉格纳来说，解开衣服不是第一次，主动解开别人的衣服倒真是第一次。同性还相对好一些，如果是异性的话…咳咳。

脱掉了袈裟，鸿壮硕的胸膛展露无遗，但这不是拉格纳的关注点。头部朝下，鸿被拉格纳放在他屈膝的腿上。拉格纳轻拍鸿的背部，好让他把水里的脏东西都吐出来。鸿只是咳嗽了两下，似乎还是没有苏醒的迹象。那么下一步的急救措施…嗯，看样子不得不进入人工呼吸的阶段。这事他确实不擅长，不过在良好的口腔管理给他的信心和救人的使命下，拉格纳没有多犹豫。他把鸿翻了个身平放在软塌塌的垫子上。拉格纳深吸一口气，将呼呼的暖气流吹进了鸿的嘴里。

所以…？鸿还是没什么动静，手腕处清晰的脉搏跳动告诉拉格纳不能放弃。他把一只手交叉着手指盖在另一只手上，开始用掌根反复按压鸿的胸部正中位置，同时心中默念着次数。约三十次之后，鸿总算再次咳嗽了几声，可任凭拉格纳怎么叫他的名字，依旧没有回应。

没办法，那就只能进行第二次人工呼吸了，拉格纳心想无奈。但就在他又一次把头凑近鸿的时候，却突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开了。

“你——你在干什么啊！”鸿做梦都想不到眼前这一幕会是自己恢复意识后看到的第一个场景，难不成自己脑子进水了？

拉格纳也被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跳，在巨大的推力下向后坐倒在地上。两人就这样你看我我看你，一时语塞。最后还是拉格纳先开口，试图缓解这严肃又满是尴尬的气氛。

“呃…你终于醒了，没事就好。”拉格纳挠了挠头，不敢看鸿的眼神。如果有个地缝他绝对钻进去了，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不该救鸿。

鸿打量着周围的场景，似乎很快就明白了事情的经过。但看着自己被解开的衣服，联想刚才拉格纳的动作，鸿又陷入了沉思。

“看来得叫你救命恩人了，不过你解我衣服干什么，莫非…你有龙阳之好？”鸿觉得自己找到了真相，露出震惊又害羞的表情。

“你想多了，我对雄性不感兴趣。如果你知道什么叫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的话，就不会问出这种弱智的问题。”拉格纳撇撇嘴。

提到急救知识，对于心肺复苏鸿好像有点印象，人工呼吸是什么？

“哥们，啥是人工呼吸？别人还能帮自己呼吸的吗？”

“…你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看着满脸好奇的鸿，拉格纳实在不知道如何陈述这份尴尬的事实。

鸿又咳嗽了两声，不知是刚刚没把海水咳干净还是受不了这种尴尬。

“唔，还是那么高冷，不过谢谢你啊，没想到你竟然成了我的救命恩人，怎么报答你好呢。”鸿挠挠虎头，望着海面眨着眼睛，看样子是真有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报答。

拉格纳听到这个词的第一感觉是陌生，是啊…仅仅一夜的变故，在承受了一夜的恶意之后，他在这名虎人身上重新感受到了宝贵的善意。

“发啥呆呢？”

“在想报答的事情，我已经想好了。”

“是啥，是啥？”

“下次再告诉你，你还是先找件衣服穿吧，相信我那些漂亮的妹子不会喜欢一直露着上半身的变态男的。”

“靠，你这人真没趣。”鸿没了兴致，坐在垫子上摇着尾巴。他双手拿着袈裟一抖就是一地水，完全没有要干的样子。

“…哥们，不是我不想穿，没衣服穿了。”

拉格纳思考了一会，随即在甲板后方的一个小柜子里找了找，拿出一套布衣递给鸿。

“先穿这套吧。”

“这是你的衣服吗？”

“是啊，你应该不会嫌弃吧。”

“没有没有，只是你为啥不穿？”鸿看看手里的布衣，再看看满身已是洗不掉的血迹的拉格纳。

“不想脏了这件衣服。”

拉格纳没再看鸿，而是独自靠在甲板外的栏杆上，把目光投向海面。也许他又做了一个会后悔的决定，他不该把瑞恩买给自己的衣服给别人穿。

“谢谢，原来你这么大方。”

“…不用这么说我，我不明白，为啥船夫不会游泳。”

“呃，我有点害怕水啦。”

老虎竟然会害怕水，拉格纳还是第一次听说。

“…嘿，那不说这个了，你现在好点了没。”

“嗯。”

先是一阵沉默，接着是鸿自己先忍不住笑出了声，辽阔大海上的爽朗笑声让拉格纳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片刻的开心快乐。微润的海风在揉着他的脸颊，他忽然感觉很疲惫，伴随着先前积攒的困意猛地袭来。不…他不能在现在睡着，和村庄里的那些人一样…不。

 “我们快到了，能赶在在太阳升起之前。”

鸿看向海面尽头渐渐亮起的一道光，那背后是一座奇迹般诞生的城镇。

“到了镇上，我一定请你喝一杯！你是不知道极地狼酿的朗姆酒有多鲜美...想想都已经要流口水了，保你没喝过！欸等等，你应该不会酒精过敏的吧？”

没有回应。

鸿转头看了眼拉格纳，发现他把头深埋在手臂里，再凑近了看看，原来是睡着了。鸿苦笑了一下，没有再说话，默默地低下头把拉格纳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扶着他慢慢走回了帐内。

帐内的几张地铺上还没有任何身影，看来师傅还在甲板上掌着舵，等下该让自己来了，鸿心想。鸿解开拉格纳的手臂，接着他的背好让他能平躺下。鸿帮拉格纳把不算厚的被子盖上，又解下了拉格纳给自己的衣服盖在上面。鸿看着拉格纳受伤的面庞，刚才他就是这么看着自己的吗？

“好梦，勇敢的狮子。”

一阵海风不合时宜地吹进帐内，鸿不由得全身发抖起来。

“不对，我的围巾和帽子不会都不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