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吟游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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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wanu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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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Publish Time:2023-07-10 21:01

最后的吟游诗人

Author

Sawanudo


    “飞升的灵魂不会如烟火般逝去

    坚毅的勇士不会轻易退散

    你是否会出现在蔚蓝的彼岸

    当风从遥远的东方吹来”

 

    我不知道此刻在我眼前站着的是什么生物。对方有着豹一般的眼眸,身材却不及豹;他满身覆盖着棕黄色的皮毛,耳朵尖有一簇奇怪的毛发。

    我本能地后退。

    “La estación seca ha llegado.”他喃喃道,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和我说话,毕竟他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他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我追了上去,盯住他琥珀色的深邃眼睛说:“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儿?”

    他不回答我,只是加快了脚步。

    “嘿!这儿危险,快点离开吧!”我见状跟了上去。

    他仍然不动声色,疾行而去。

    我紧追不舍,又想说话时,他猛地转过来,面露愠色,露出的满口尖牙不断提醒着我要时刻注意言辞。

    “不要打扰我。”他厉声说。这次我听懂了,因为他讲的就是斯瓦希里语,尽管十分蹩脚,磕磕绊绊,并且带有浓重的口音。

   我耷拉着耳朵,低声说道:“原来你会讲我们的语言。”

    “一点点。”他又转过身。

    我料想他并无伤害我的意图,便鼓起勇气跟上去:“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你到底是谁呢?”

    “Juan Salbador de Alcalde y Ruiz,”他念叨着一长串像咒语一般难懂的话语,我猜想这就是他的名字了。

    “这么长,也太难记了……后面是什么我也忘了,就叫你胡安吧!”

    他没有说话,想必是默认了。

    “你是干什么的呢?我们的草原上,有的动物是技艺精巧的金属锻造师,有的动物是富有的商人,还有更多是像我这样平凡的动物。”

    “Poeta.”胡安简短地回答道,并没有看我。

    我感到我们的谈话无法再进行下去。这时候,他出现了。

 

    他是一只垂垂老矣的瞪羚,正一瘸一拐地从北方的地平线上走来。胡安朝我指了指他,又指了指我。

    “看起来你又遇到新朋友了,”瞪羚微微地笑了一下,看了看我。

    “请问——”我刚想问个明白,就被胡安打断:“他会解释。”

    我便不作声,转身看着瞪羚。瞪羚却不紧不慢地和胡安聊了起来,许久才转向我,说:“抱歉,让你久等了。我的朋友一向不爱说话,再加上是外乡来客,所以……”

    “没关系,我们聊得很愉快。”我抢先说。

    “我是侯赛因。他是阿尔卡德。阁下是……”

    “我叫……(原稿此处缺损。——译者注)。我叫他胡安。”

    “呵呵呵,胡安,很亲切的称呼……”他乐呵呵地说,看了看胡安。胡安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散发的气味也与往日不同了。

    “我的朋友是一位诗人。我们正要去内罗毕。”侯赛因说,旋即望向胡安。后者的眼神躲闪了一下,略显不自然地望了望四周,最后把视线投向了我。

    我知道内罗毕是一座大得吓人的城市。有一些动物在每年迁徙时都特意路过那里,然后进城去采购一些稀奇的小玩意。我听说城里有一座热闹非常的市场,市场里挤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商人,从埃及到津巴布韦,从桑海到桑给巴尔,甚至是大洋彼岸的香料群岛。见过世面的动物们说,绕着内罗毕的城墙走一圈,需要花上半天的时间。尽管以往我一直对此类言论持怀疑态度,但此刻验证这一切的一个绝佳机会就摆在了我的眼前。

    “我可以跟着你们一起去吗?”我不假思索地说,随即又为自己的莽撞和失礼而后悔。

    “呵呵呵呵,有趣啊,真是有趣。我们明明才刚刚见面,你就已经对我们完全放下戒心了吗?我本人对你的加入表示欢迎,不过……”侯赛因笑吟吟地转向胡安。

    “Bien,”胡安低声说。侯赛因随即对我说:“既然如此,来吧,年轻人。跟随我们,去内罗毕吧。”

    我点了点头,难掩内心的激动,不等他们反应,一头撞进了胡安的怀里。

 

    于是我们终于到了内罗毕。胡安似乎比我更加迫不及待,连休息都顾不上,拉着我们径直走向市场。我从未见过如此繁华的城市(内罗毕的位置并不在我所习惯的迁徙路线上,我总是喜欢偏西的路线,我不确定这是否合理),不同的物种共同穿行在因密集的人流而略显狭窄的街道上,热闹非凡。我从侯赛因那里知道,这儿有着与野外全然不同的法律,甚至狩猎都是被严格禁止的。这当然意味着,这里是我的天堂。(自然,年轻的我还不懂自治城邦生活的复杂性。)

    内罗毕的规模之大令我叹为观止。进入市场后,我看到食肉动物和食草动物非常近距离地互动着,还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物种的身影也时不时出现。看着繁杂而和谐的一切,我疑心草原上肉草间五十码的友善交流距离是否有些滑稽可笑——现在看来,除了让双方喊破喉咙之外,我看不到它的第二处实际功用。

    总之,胡安带着我们找到了一名鼓匠。我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早就在这方面有所准备,否则他不可能如此熟门熟路地在这样规模的城市中找到一个与他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胡安向侯赛因说了两句话,给他使了个眼色。

    “您能制作上好的鼓?”侯赛因问道。

    “是的,先生们。”鼓匠回答。

    胡安微闭双眼,施法般地念了几句。侯赛因又问道:“您能仿制其他工匠的作品吗?”

    “是,当然能。”鼓匠回答。

    胡安睁开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了一句话。我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侯赛因顿了一下,和胡安说了几句话。胡安又闭上眼,摇了摇头。

    “那您能仿制纳塔的手笔吗?”侯赛因小心翼翼地问。

    “能,先生们,”鼓匠回答,又露出一个颇具暗示性的眼神,“只不过,要额外收取一些费用。”

    “成交。”胡安突然用并不标准的斯瓦希里语回答道。侯赛因似乎心痛地皱了皱眉。

 

    这名鼓匠仅仅用了一个礼拜就完成了胡安的委托。最终的成品毫无疑问称得上是杰作,无论是从速度上看,还是从质量上看,都令人不禁怀疑这是否真的是纳塔的真品。然而纳塔已经作古多年。胡安显然也对此十分满意,满面春风。三天后,带着那面鼓,我们一起走上了前往阿鲁沙的路,在走之前胡安还不忘在市场里带了一丛鲜花。胡安说,他要在城市附近的一片原野上,做一些他“该做的事”。

    胡安向侯赛因念了几句,后者神色一凛。我们已经到达了目的地,这里离阿鲁沙有大概五英里远,偶尔也有过路者,不过他们毫无例外地总是神色匆匆地赶着路,根本不会注意到在这片原野上还有我们几个正在做一些其他的事情。

    “半个多世纪前,这里曾经是战场。”侯赛因对我说。

    我点了点头。胡安正把那面鼓从包裹中拿出来,放在柔软的草地上。

    “你应该知道那场战争吧?”侯赛因问我。我微微点了点头。实际上,关于那场已经过去六十多年的战争,我也只是有所耳闻而已,对于战争的细节,我一无所知。

    “当时,他们放火烧了这片草原,冲天的火焰不知烧了多久,才被大雨浇灭。唉,多可惜,一场人祸,糟蹋了这样美丽的景色。”侯赛因的声音低了下去。

    “你经历过这件事吗?”我问。

    “当时我尚年幼,不谙世事,而且也不生活在这里,只是朦朦胧胧地记得有很多流亡者突然涌进我生活的地方。长辈们告诉我,他们的家园被烧毁了,无家可归,所以才来到我们这儿……当时谁懂这些悲苦无常的事情呢?”他的声音很是凄切。

    “算了,不和你说这个!”他摆了摆手,给我使了个眼色。

    于是我们把注意力放回胡安身上。这时候他正把一堆木柴放到地上,拿出打火石。

    “胡安,你拿这些东西做什么?”我忍不住问。

    他看着我,微笑着说:“Quemar.

    侯赛因警觉地看了看鼓,又问了一句。

    胡安慢慢地点了点头,看向我们。

    “我要烧鼓。”他宣布。

    不等我们回答,他已点着了打火石,把它扔进柴堆中。哗的一声,熊熊的火焰出现在草原上。我感到一股热浪滚滚而来,肆意地冲撞着我的脸。

    我还想说什么,被侯赛因制止了。我着急地看着他,他却闭上眼睛,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没事的,孩子。他知道他在做什么。”

    侯赛因轻柔地抚摸着我头上的毛发,我们陷入了沉默。胡安搬起鼓,略微迟疑了一下,将它使劲扔入火堆中。在它落地的一刹那,我看到它与堆中的打火石发生了碰撞,鼓的一侧被磕掉了一个角

    “胡安,鼓被磕掉了一部分!”我大喊。

    “阿尔卡德,你不怕火焰失去控制吗?”侯赛因问。

    胡安摇了摇头,指了指天上。这时,我惊奇地发现,闪烁的火光中,似乎隐约有一个身影

    “快看!”我睁大了眼睛。

    于是我们都看向火堆。那个身影比较矮小,头上长着一对长长的大耳朵,正在跑动着,似乎在寻找什么。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那面鼓已经不见了。这时候,火焰中又闪出了另一个身影这个身影比先前那个更加矮小,它几乎不曾动过,只是定定地站着。

    胡安低低地嘟囔了一句。

    这时候,胡安不再盯着火焰,转而望着天空。一根长长的鸮尾羽,从遥远的天空中徐徐降落,随风舞动,最终稳稳落在胡安的爪子上。胡安仔细端详了一番,把它插在了自己的头上。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最终也没有看出他是如何固定这根羽毛的。

    我想起了他刚才的低语。他分明是在说:“Shikamoo.

    那是一句古老的斯瓦希里敬语。我又想起了那些在火光里若隐若现的动物。

    侯赛因显然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这是神迹……”他喃喃地说,时不时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一看胡安。

    胡安转过头,望了望远方的地平线,在那里,黑压压的乌云正在快速增长。

    “你来了。”胡安说。

    我还未反应过来是谁来了,只听见胡安吟道:

 

    “无边的平原是一位俊俏的佳人

    想要接近她的是一群才华横溢的青年

    耳畔回荡的是轰隆的雷声和哗哗的火声

    指引他们一步步走向她身边

 

    一是要用雨水淹没愧疚

    二是要用泥土埋葬贫穷

    三是要用雷电击穿仇恨

    再是要用烈火灼尽偏见

    最后要用疾风送走恒久的诗篇

    让寂静永远庇护祥和的草原

 

    如今我已接连完成第三、四步

    将浸润了雨水的神木送回本源

    雷电为我积攒动力 烈火为我供应能量

    祝愿昨日的英杰得以安眠”

 

    云气在头顶聚集,不一会儿,密集的雨点随着电闪雷鸣降下。这真是令人惊惧的一幕——雷声不断,闪电持续地迸发,伴随着倾盆大雨。我看到侯赛因指着即将被浇灭的火焰嘶声力竭地喊着什么,但我一个字也听不见。胡安不为所动,举起爪子,竖起食指,微微晃动。火焰渐渐消失,雷雨也慢慢停歇。那面鼓已经不见踪影,我仔细看了看地面,连一点灰烬都没有。

    “真是奇怪!”我大声说。

    “这雷暴来得快,去得也令人莫名其妙。”侯赛因不解地说。

    胡安露出了一个神秘的笑容。

    “它到西南方去。”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脱口而出。

    胡安没有理会我,嘴里慢悠悠地蹦出一个地名:“坦噶尼喀湖。”

 

    经过长时间的相处,我发现胡安完全不是像他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难以接近。当侯赛因暂时不在的时候,他也十分愿意同我讲话。一次,胡安告诉我,他来自一个叫做“以西巴尼亚”的遥远国度,如今已年至花甲。他会演奏一种结构复杂的笛,也会写诗。他说这些都是他在他的家乡、一座名为“托莱多”的小城镇的大学中学习的。他小的时候整天在那些无人看管的花园和森林之中跑来跑去,跑累了便随便找一处草坪躺下了歇息,盯着头顶的云彩在风中变化着形状,他说那就像他看到的一些蘑菇释放的孢子……他还告诉我,他在他还十分年轻的时候就离开了他的国家,来到了我们这片大陆上,因为他觉得我们这里有着许多像他记忆中的花园和森林的地方。当我得知他还曾进入廷巴克图大学学习后,我不禁激动得站了起来。

    “那你一定懂得比我想象中还要多的知识吧!”

    “……没有毕业。我离开了。”他平静地回答道。

    当我正在为他感到遗憾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令我好奇已久的问题。

    “胡安,你是什么动物呀?”

    他想了一想,终究没有想出应该如何回答我的问题。他的嘴边再度蹦出了一个我所听不懂的词语:“Lince.

    我只好诚实地表示自己没有听懂。胡安闭上眼,解释道:“一种猫。语言无法流畅,不能表达。”

    我安慰道:“你的斯瓦希里语说得很好,我们都可以听懂。”胡安只是摇摇头。

    这时候,我突然有了一个崭新的想法。胡安是诗人,而他之前只用他的语言写诗。胡安来到我们这里已经三十余载,我想是时候鼓励他做出一点突破了。只不过,胡安表现得比我想象中的更为扭捏;但经过我的怂恿,胡安还是写下了他的第一首用斯瓦希里语写的诗。它读起来是这样的:

 

    “Anga ni kama dunia

    Na jua ni kama wewe

    Wewe mwenyewe hujui

    Kwa sababu unang'aa

 

    (“天空好像大地 / 太阳好像你 / 你自己不知道 / 因为你发光”——译注)

 

    我捧着胡安金色的的稿纸,捂着嘴偷偷地笑。胡安浑身散发着独特的气味,面容僵硬地说:“还我。”我拒绝了,还把稿纸塞给了正好回来了的侯赛因。侯赛因乐呵呵地读着稿纸上用文气十足的字体写成的新诗,笑而不语。胡安显然大为不满,朝我翻了一个白眼。(可以预见地,那张稿纸日后自然是由我保管。)

    这一天就在胡安的尴尬和我们的欢笑声中糊里糊涂地结束了。当时我们谁都没料到这将会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段愉快的时光。

 

    侯赛因是在一个月后发现胡安的异样的。起初,他以为胡安是被越来越荒凉的原野所触动,但后来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随着他们加快脚步赶上绿意的步伐,他们的鼻腔再次被氤氲所温润,但胡安却日益消沉起来。渡过马拉河之后,胡安提出去基苏木休整一段时间。

    基苏木是一座中等大小的城市,坐落于水平如镜的乌凯雷韦湖东北岸。城市的主干道上熙熙攘攘,但不至于像内罗毕那么拥挤。胡安走在最前,我和侯赛因跟在他之后。他随意拐进了一条小巷,我们也跟了进去。一瞬间,大街上的喧嚣瞬间像是被一层无形的障壁所屏蔽,我们进入了这座城市安静的一面。小巷蜿蜒着向前,我们很快到了一个丁字路口。胡安向着左右两边张望,发现两边在目所能及的地方都有另一个路口。不久我们便发现,基苏木的小巷构成了一张令人头晕目眩的网络,就如蜂巢般复杂。终于,在这一迷宫中穿行了约莫半小时后,在又一个丁字路口前,胡安给我们使了一个眼色,宣告着他已迷失了方向。

    “你还记得路吗?”我问侯赛因,得到后者否定的答复。诚然,基苏木的路网十分复杂,我们在其中已经游荡许久,确实难以找回来时的路。

    “那么,只能跟随本能了。”我走上前,随意挑了一个方向。这种被我称作“本能”的东西,已经深深地刻在了我的意识最深处。刺眼的阳光穿过小巷两旁房屋的屋檐,把光辉洒在泥土路上,让昔日黯淡的泥土的颜色看起来就像胡安浓密的毛发。我灵巧地穿梭在巷道之中,渐渐地,喧嚣的人声再一次钻入我的耳朵。我得意地回头,想要向胡安和侯赛因报告我的发现,却发现我身后的巷道中空无一人。一阵若有若无的凉风面朝着我徐徐拂来,摇动了墙脚一束不知名的花儿的影子。毫无疑问,我们走散了。

    我在风中大喊他们的名字,但那股微风突然变得越来越强大,吹散了我的每一个音调。无人应答。

    也许先找到喧嚣声的来源是个好的选择。于是我继续向前走。这时风骤然变强,吹开了我身披的长袍。一张闪着金光的纸片倏然飞出,乘着风快速向前飘去。我神色一凛,我无比清楚那是什么。

    我加快脚步试图跟上那张在空中肆意舞动的纸片,但它仿佛有了灵性,每当我就要抓住它的时候,它就会灵巧地飞远。我就这样跟着它跑,不知不觉地转进一条又一条小巷。

    我跑过一个转弯处,眼前豁然开朗——我已到了人声的来源。那张纸片翻动着,落入了密密麻麻的人群正中。眼前是一座繁荣的市场,各个摊位井然有序地排列成方格状,使我不禁想起在内罗毕看到的那座规模巨大的市场。只不过,眼前的一切和在内罗毕的记忆相比,似乎少了些什么。

    “年轻人,草食动物的市场在巷子的另一头。”说话的是面朝我的摊位的摊主。

    “哦,谢谢……嗯?”我下意识地回答着,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我朝四下里望去,人流攒动,摩肩接踵。我确认了我的猜想。

    没有草食动物。

    那些以往所听闻过的传说,现在正真真切切地展现在我的眼前。我抓着我自己的头,命令自己的大脑冷静下来。在纷扰的环境中,这并非一件易事,好在经过了漫长的思想挣扎之后,我成功地使自己的内心重归平静。我掐了一下自己的脸,尽量不去想刚才张望的时候在某些摊位中的阴影里悬挂着的东西是什么。

    第一次地,我克制住了逃跑的本能。这已被刻进内心最深处的印记,此时正紧紧揪着我的每一根毛发,让我尽快远离这一是非之地。我硬着头皮,走向这一专属于肉食动物的市场的深处。我走向那张纸片掉落的位置,却发现已经有其他动物在那里了。

    “是你写的吗?非常不错。”对方正端详着那张金黄色的纸片。

    “谢谢,但这是我的一个朋友写的。”我回答道。这时候我才发现,对方就是我刚进入市场时,与我说话的那位摊主。他正用猫科动物标志性的独特手势夹着那张纸片。显然,他在我正陷入精神崩溃的边缘之时先行来到了这里。在确认完他看我的眼神中除了对纸片的兴趣之外并没有其他的东西之后,我才敢暂时放松警惕。

    “这对你是很重要的东西吧,”他说,又把那张纸片递给我,“我看够了,还你。”

    我接过纸片,向他小声道谢。

    “这条路走到底后右转,再在遇到一个小喷泉的时候左转,你就可以回到中央大街上了。”

    我耷拉着耳朵,仍是小声地道谢。

    他抬了抬眉毛,示意我离开。

    我转身离去,这时候我听见了他的声音:“年轻人,你若是感兴趣,去城里的工厂看看吧。一群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创办了它。他们要用它来造机器。”

    我没有回头,但竖起的耳朵足以表明我的兴趣。

    “你不可能没有听说过桑给巴尔和达累斯萨拉姆的事情,”他嚷道,“这些事情太大了,就像一把大锤子,重重地砸在每一只肉食动物和草食动物的头上,在此衬托下其他所有的事情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我没有继续听下去。我沿着路一直走,渐渐地,肉食动物市场的声音在我的身后消退了。我停下脚步,伸出双手,那张金黄色的纸片已被我攥出了褶皱。

    我再一次读了一遍胡安那首斯瓦希里诗歌。

 

    等我回到大街上的时候,我很容易就找到了胡安和侯赛因。侯赛因看起来很焦急,而胡安则显得镇定自若。他的那种消沉与焦虑在此时此刻似乎也消失了,他的眼睛里只有一潭宁静的湖水。

    在离开基苏木的时候,我看到了摊主所说的那座工厂。它正冒着黑烟,发出可怕的轰鸣,谁也不知道它是不是同时还在向乌凯雷韦湖排放着肮脏的废水。这时候,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之后,我似乎又听到了其他的声音——那是桑给巴尔和达累斯萨拉姆的隆隆炮声,那是吟游诗人悠扬的笛声,还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声音——我仔细听着,那好像是一阵低鸣,是成千上万的动物们的咏歌,是他们最悲凉的合唱。

    “我的悲伤是一座花园,”胡安说。

 

    接下来的日子也是在阴郁中度过的。胡安的心情十分低落,尽管我和侯赛因都不知道原因。侯赛因曾问过他原因,他只是说:“花园里的花谢了,我也该停下来了。”

    不过,他也并非没有愉悦的时候。他开始对雷雨有一种无端的痴迷。当翻腾的黑色云层降临在我们的头顶之时,他不安的内心反而会安宁下来。侯赛因说,雷雨以不可阻挡的态势刷洗着陈旧与新生的一切,可以给胡安一种彻底的畅快之感。我姑且只能相信这一说法。

    在迁徙过程中,我们又一次去到内罗毕。这一次,我们三人分开闲逛,并约定在日落时分在南城门会合。胡安走向了城市深处,侯赛因去了公共图书馆,而我当然是冲向了那座巨大的市场。这里的氛围使我感到十分舒适,尽管我的周围有众多的掠食者,但此时此刻我仍感到莫大的安全感。想起在基苏木的可怕经历,我不禁为自己已经顺利离开了那里而感到庆幸。一天很快过去,我在市场中买了许多小物件,一共才花了四个铜币。我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市场,走向约定的地方。胡安和侯赛因早已在那里了。我掏出两块精致雕花的木板,送给他们一人一块。

    “这是一位花豹工匠做的,你们知道,在外面不容易靠近他们,”我颇为自满地介绍。侯赛因微笑着向我道谢,胡安则若有所思地盯着它看,半晌才说:“Gracias por el regalo.

    侯赛因向我们兴致勃勃地介绍了他在图书馆发现的珍贵藏书,并向我们表达了再次前往的期待。胡安说,他去拜访了一位朋友。

    “哦?我可以问问是哪位吗?我和你在一起迁徙已经这么久了,好像也没听说你有哪位朋友住在这儿。”侯赛因问。

    胡安垂着眼皮,沉默不语。

    接下来的几天,基本也是在沉默中度过。

    我不知道胡安到底怎么了。昔日那个他不见了。侯赛因也不清楚,但我明白他知道得比我更多。虽然胡安待人十分友善,但他实际上仍是孤僻的。这种孤僻在此时暴露得尤其明显。另外,我不可能没有注意到,在和他相处的这段显然不算短的时光里,他并没有和除了侯赛因和我以外的任何动物有过太多的交往。也许他是一个注定孤独的诗人,一个终日困在内心的花园里栽种荆棘与玫瑰的外乡人。

    直到有一天,花园里的花谢了,只剩下了荆棘。

    胡安·阿尔卡德再也走不动了。他强健的下肢仍有余力,但是他的内心无比沉重,使他感到无形的负担。

    他眼神中的忧郁全部消失了,只剩下了疲惫。当他向我们宣布了他最后的决定之时,一场雨刚刚停止。原野上弥漫着从草丛里翻腾而上的清新气息,就像内罗毕的市场里卖着的东方焚香。

 

    “夕阳将全身涂满熔金

    那通往彼岸的隐桥 灰暗如冰

    我的繁花已经落尽

    于是轻轻关上园门 无人问津”

 

    那一天的晚上,我们都无法入眠。我知道,胡安就要永远离开他深爱的花园了。

 

    离别的日子终于到了。这天,蒙巴萨的港口刮着和煦的东北风,太阳高照。

    胡安不愿意乘坐汽船。

    在这个年代,已经几乎没有旅行者会选择帆船作为航海工具。但胡安倔强地亲自雇人建造了他的帆船,并将搭乘它回到祖国。

    蒙巴萨是一座建立在岛上的城邦。岛屿的三面被陆地所环绕,东南侧紧靠广袤的大洋。易守难攻的地势不仅造就了这座城市重要的军事地位,也赐予了它天然的优良港湾。蒙巴萨城的港口位于岛屿靠近陆地的西北侧,拥有南北两条出海的通道。为了尽快驶入大洋,胡安的帆船需要稳定的西北风。我望着指向东北的风向标,陷入了沉思。

    “看起来风向不大好啊,我的朋友?”侯赛因微笑着说。我知道他的内心实际上充满了苦涩。三十多年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当他刚刚认识他时,他还是那位大人物的首席翻译官。整个联盟没有动物的卡斯蒂利亚语说得比他漂亮,直到胡安的出现。后来,发生了饥荒、内乱,一系列灾难。可以说,没有胡安的陪伴,他不可能走到现在。他是在雕刻家纳塔的葬礼上第一次遇见的他。当时,胡安受邀参加,而这种官方的大型仪式自然少不了翻译官。正如他所追随的那位联代一样,侯赛因欣赏胡安。

    “我已经雇了内罗毕最好的雕刻家,”胡安用卡斯蒂利亚语对他说,“选址也已选好,就在南城门内侧的一块空地上。”侯赛因不知道他和他说这些做什么,甚至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剩下来的最后一件事,就拜托你替我完成了,”未等侯赛因回答,胡安一把抓住侯赛因的手,说道,“再见了,我的朋友,我们今生将不再有缘相见,但我相信我们总能找到一种方式感应对方。”

    侯赛因刚想问他那最后一件事是什么,却被对方再次抢先:“我的朋友,在走之前,请听我再吟最后一首诗吧,”他边说边走上船,他的声音随风而来,显得格外清晰。

 

    “无边的平原是一位俊俏的佳人

    想要接近她的是一群光辉不再的过客

    耳畔回荡的是无尽的风声

    指引他们一步步走向她身边

 

    一是要用雨水淹没愧疚

    二是要用泥土埋葬贫穷

    三是要用雷电击穿仇恨

    再是要用烈火灼尽偏见

    最后要用疾风送走恒久的诗篇

    让寂静永远庇护祥和的草原

 

    如今我已完成最后一步

    将壮美隽永的诗篇送回遥远的天边

    翻滚的海浪是我最迅捷的航船

    至此昨日的英杰得以安眠”

 

    风向突然骤变。强劲的海风推动着胡安·阿尔卡德的帆船,将他送向东南方的海平线。我看着视野中越来越小的帆船,泪流不止,不能自已。泪水模糊了一切。当我略微平静下来,视野又变得清晰之时,东南方的海面上平静而空旷,没有一艘船的踪迹。我转向侯赛因,泪水再度涌出。侯赛因若有所思。

    许久,太阳即将在背对着视野的方向落下。水天相接的地方镶嵌着一条美丽的粉紫色光带,就像胡安带给我们的最后的礼物。

    “走吧,”侯赛因拍了拍我的肩膀,温柔地说。

    “去哪儿?”我还没有从突如其来的诀别中恢复过来,有些茫然地问道。

    “多多马。”侯赛因说。他苍老的声音此时显得特别稳重,又特别神秘,给了我莫大的安全感。

    “为什么?”我问道。这时候我猛然想起,尽管胡安使用卡斯蒂利亚语创作,但他所吟咏的每一句诗,我竟然都能听懂。我正想问问侯赛因此事,却被他的回答打断了思路。

    “去完成属于我们的任务,”侯赛因看着我,意味深长地笑了,“阿尔卡德给我们留下的,最后的任务。”

    我望着他的眼睛,一时间,我忘却了所有的悲伤。

 

    奇怪的是,之后每年这一时节,原本盛行东北风的海岸边,会突然刮起强劲的偏西风。那些意欲前往东方的身无分文的搭乘不起汽船的行者们,就会趁这一机会,竖起他们的桅杆,挂上他们的白帆,闯荡在广阔的洋面。后来,这儿的动物就把它称为“胡安风”。

    我想我们就讲到这儿吧。

 

    【注:以上文字写在一张发黄的纸张上,使用以拉丁字母书写的斯瓦希里语,部分内容有缺损。这张纸没有署名。年代测定:公元19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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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urry!!!(24-02-10 11:25)

不会是安卓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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