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自己属于森林。似乎是命中注定地，他的学校背靠着一系列山丘，山丘的另一边便是一大片人迹罕至的森林。这一天，他决定去追寻自己内心最深处的一个传说。他背着包踏上了那条他从未走过的小路。他不知道为什么这里会有一条路——从来没有人会走向这个方向，但路就是默默地存在着。也许还有其他像自己那样的人。他想。他沿着小路在山谷中蜿蜒而上，最终到达一处开阔的山崖。这里距离他所熟悉的世界已经有数英里。他拿出手机，但发现此处并没有信号。山崖朝向森林的更深处，他极目远眺，看不见任何现代文明的踪迹。他又回头，层层的密林遮住了他的视线。他现在真正地是一个人了。但是这并不是他最终期待的。他来这里是为了寻找他。他？他为什么如此确定是他？为什么不是她？亦或者，祂？或许他所等待的其实并非一个个体，而是他们？然而什么也没有出现。他在原地徘徊了许久，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何等可笑。然而他又能怎么办呢？回去？不，他不属于那里。留下？永远沉溺于自己不堪一击的一厢情愿。可笑。他感到自己是一个被放逐者。当他的精神濒临崩溃的时候，一股浓厚的雾气突然将他周围的一切缠绕，雾气的中央闪出一个身影。他瞬间恢复了清醒。他知道自己没来错地方。
浓雾逐渐消散，眼前的景象再一次证实了他的想法。他的正前方若即若离地站着一个他从没见过的生物。他比他更高大，穿着褐色的宽松长袍，上面的黄色线条组成一个颇具象征性的神秘主义符号——相当内敛的打扮。他未被衣物遮住的部分全部覆盖着白色的光洁鳞片，可以想象他的全身应该都是如此。他头顶着一对盘虬的角，蓝色的眼眸正在居高临下地审视着眼前这个突然的闯入者。
年轻的闯入者咽了咽口水。他知道自己眼前的是一条龙。
“我以为这片土地上不会再有尔等的，”龙说。他的声音似乎有一种魔力，使他莫名感到十分平静。
“我是来找你的，”他说，感到自己的血液涌向脸颊。
龙眯着眼睛看着他，无声地要求他作出解释。
“我是来找你的……我感到我不属于那里，”他指了指自己来的方向，“我不知道你真的……我是说，我很高兴你还在这里。”他感到自己的眼眶湿润了。
龙不为所动。
他看到龙漫不经心的样子，恳求道：“请带我走吧。”
龙耸了耸肩：“可你不属于这里，凡人。在你们短暂得可怜的一生中，你们大部分的时间都闭着眼睛；你们又把剩下来的大部分时间用来在世界上游走。你们很少停下脚步，用你们的大脑真正冷静地思考，让你们的灵魂攀登意义之塔。相反，像你这样的凡人投入一整个下午的时间，踏入我等千百年来尚未被惊扰的领地，来寻求心灵的安宁。——我的忠告？回去吧，现在就回头。你显然不可能在天黑之前赶到你出发的地方，但这是你唯一的选择。”
他惊恐地摇了摇头，但龙并没有离开。
龙微妙地抬了抬眉毛：“确实很难抉择。好在我们并不缺少时间。”
龙走向山崖边的一块巨石，并在那里坐下。“你知道，像你这样的人其实不少。我曾见过很多，但是他们无一例外地都选择了往回走。”龙笑了。
他站在巨石之后的空地上。高空的冷风正吹向他的脸庞。那个不朽的生物坐在他面前的巨石之上。
龙转过头来对他说：“上来。”
他用了五秒钟理解龙的命令。他笨拙地爬上巨石，刚想找一个位置坐下，龙就用他那无穷力量的一小部分把他推到了自己身边。
“无需害怕，凡人。让我们来谈一谈，”龙说，“你今年多大？”
“十九。”
“十九什么？年？世纪？千禧？”
“年。”他畏畏缩缩地回答。
“开玩笑的，我当然知道，”龙邪魅地笑了，“别紧张。我很久没有和你们说过话了，我现在也像你那样渴望着交流。”
“你呢？”他鼓起勇气问。
“勇敢的尝试，凡人，”龙说。这是赞许吗？他不禁想。“我们不像你们那样关心这个，可我正好记得我的年龄：三百八十四，年。”他俏皮地加重了最后一个字。
“你像我一样年轻。”
龙又笑了：“我不得不承认我越来越喜欢你了，凡人。”
他散发出羞涩的气息：“那个，你知道，我想——”
龙打断了他：“我们稍后再谈这个，好吗？现在，和我说些其他的。”他的语气不容反对。
他默不作声。龙说：“你在害怕着我。”
他想辩解，但龙突然用他宽大的翅膀将他围住。龙没有解释。
“上一个找到我的凡人，”龙开口说，“他最后从这里跳了下去，”龙指了指他们面朝着的山崖，“我很伤心。希望你不要像他这样。”
上一个？他想到了那条小路。“什么时候？”
“不久前。”龙简短地回答道。他正想为此感到惊讶，突然想到龙说的“不久前”可能已经是数十年前了。
“像通常那样，我希望他离开。他没有听从，而是冲向了相反的方向，最后用我意想不到的方式离开了。”龙轻描淡写地说。
“……我不想离开。”他嘟哝着。
龙的眼中闪过一丝共情的光芒。他的神情舒展开来。
“和我一起看日落吧，凡人。”他再一次转移了话题。
于是他们等待太阳落下。他在龙的翅膀的庇护下感到前所未有地放松，逐渐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他突然意识到，对于龙而言，时间是否也是如此微不足道的存在？龙有着相当漫长的寿命，传说他们可以轻易地活到两千岁。在这两千年甚至更多的岁月之中，龙曾花了多长时间像今天这样无言地望着夕阳呢？
“你有过伙伴吗？”他突然问龙。
龙微微睁大了眼睛。
“就比如，像传说故事里说的，勇者？”他解释道。
“有过。”龙回答。
他在你身边陪伴了多少年？他想问，最终没有出声。
太阳正在落下。龙吐出一团发光的气息，透过跃动的龙息，夕阳的轮廓像湖面上的倒影那样灵动地闪烁着。“我每次就像这样和他看日落，”龙说。之后他们便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当夕阳把龙的每一片鳞都染成金黄色的时候，龙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当你需要我的时候，你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我。现在——回家吧。”
他已经记不清他如何与龙告别，如何沿着来时的路跋涉五个小时，回到熟悉的喧嚣。他已经不记得金黄是如何在天空中变成红色，又是如何褪去。他的心中只剩下一种莫名的慰藉与感伤。
多年以后，他再次来到故地。他早已从那所学校毕业，如今的他熟谙这个世界的法则，并深深地陷入其中。他的内心几乎全部被世务占据，但那一个传说，始终顽固地坚守着一个角落，并在与世务的对立与抗争中日益凸显。于是，他决定再次听从它的召唤。
他走在那条熟悉又陌生的小路上，独自祈求。
当他再次到达那座山崖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了。那块巨石已经碎了。由于压力的卸载，巨石原本所在之处下方的岩层也开裂了，形成一道道平行的裂隙，好像被爪伤了的肌肤。那条龙已经不在了。
他本来想呼唤龙，但他知道龙本应知道他在这里。
森林里不知从哪走出了一个樵夫。他问了樵夫许多问题。巨石，龙。樵夫说，两年前，这片森林便开始有人活动，主要是像他一样的樵夫。“这里好的木头很多。”他说。他还告诉他，大概一个月前的一次雷暴中，一道闪电击中了那块巨石，使它彻底地崩裂了。当樵夫听见“龙”的名字的时候，他硬朗的脸松弛了：“很好的想法，小伙子。这里的森林富有灵力。以前，说不定真的有龙在这里栖息过。”
告别了樵夫之后，他独自坐在巨石曾经所在的地方，点了一支烟。他再次忘却了时间的流逝，太阳即将又一次面朝他落下。
他坐在那里，直到夕阳把他的毛发尽数染成金色，再是红色。天空暗了下来，他那仍然坚持燃烧着的烟头冒出星星般的火光，就像是黑暗中闪烁着的野兽的眼睛。
许久之后，他把烟蒂扔下山崖，起身沿着来时的小路再一次走了起来，在他的一生中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